如月_明

【文豪野犬】 《雪国》 [全文版Fin.]

峰津院响希:

文豪野犬同人衍生作品,曾收录于芥川中心本《亡灵书》中;


CP: 太芥/芥太 无差


中短篇,共25000字左右。


不甜不要钱(。)


想要小红心小蓝手更想要评论


 


-




隧道的尽头有光,从火车与隧道石壁的缝隙里钻过来,然后经由车窗照射在人的脸上。然而芥川龙之介是看不到的。


出了这段隧道,便是雪国了。


双层玻璃隔开外边的空气,感受不到瑟瑟寒意。这列火车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,空调显得有气无力。因此,虽然不寒冷,但是也无法感觉到一丝温暖。唯有那橘红色的余晖,在火车通过隧道后,尽情地在靠窗的小桌子上铺展开来,像是孩子们的餐布。


借由大自然的恩赐,太宰治的脸颊上沾上了那么漂亮的颜色。他戴着耳机,手肘抬起来,双手交叠着垫在脑后。脸上那闲适且使人感到亲切的笑容,都因为散落其上的夕光,而变得越发柔和起来,这让他看起来毫无危害,像个好人。


坐在他对面的青年,是用的和这样轻松的姿势截然相反的坐姿。恰好坐在背光面,而又有火车高椅背和头垫的遮挡,他的后脑勺都没能被夕阳的爱意所抚摸到。他可能自己没有意识到,他躲藏在,或者说是被遗弃在一块儿没法沐浴美好夕辉的阴影里。他闭着双眼,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。应该是觉得这老旧火车的桌面太脏,他甚至连把手臂搁置在桌子上,让自己更舒服一点都不乐意。大概那是因为,他是个洁癖患者。当然,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借助任何外在的东西,让自己过得不那么难过。


在这样的晚晖包裹下的窗外世界,积雪也不再显得刺眼。树梢上堆积的小雪块,像是被包裹上了糖衣,一个个变为了甜蜜的小橘子。


 


“真好看呀。”太宰治轻松而愉快地说出这句话。而对面阴影中合上双目的青年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芥川却是在这种时候没什么发言权,他根本看不到。这双眼睛捕捉不到一缕晚霞,一丝晨光,一汪的水波潋滟,一片的雪色空蒙。


“您觉得好看就没有问题。


“是呀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”


 


然而这光景也不长,彩云易散琉璃脆,仅仅过了半个多小时后,天边的橘红色也仅剩最底下的一条细线了。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,夜幕缓慢地降临,吞噬着温度和光。太宰治面庞上的色彩,也一寸寸挪走,逃跑了。这时候,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,不过看起来,却多了几分冷漠的意味。我们可以将这份变化归于光影,它所编制的面具总有失效的一刻。


伴随着晚霞的消散,窗外的景色被抽走了灵魂,带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了。原本的窗子,正往外播放着不间断的电影。枯枝,冻石,相邻的铁道都是每一帧的背景。现在,光秃秃的玻璃只能被称为半透的胶片。你知道其中内含的定有影像,但你却看不到。


“现在我和芥川君一样,都看不到了。”


太宰遗憾地说,现在窗外仅有的是像流星一样,划过玻璃的路灯灯光。它们在玻璃中,从芥川的倒影上迸发,迅速地奔向太宰的影子。自己就好像是在从芥川身上偷走什么,太宰盯着闪烁划过的流光,饶有趣味地想。是情感还是生命呢?它们流逝的速度,真是快得吓人。


幸运的是,它们溜走的速度逐渐慢下来,最终停滞不动。火车拖着疲惫的身躯,摇摇晃晃地停靠在终点站前的最后一站。太宰坐直身体,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。他才一动,正襟危坐的芥川就发现了他的动作,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仅仅隔了一张桌子,太近了。还有什么时候更近呢?芥川问自己,那大概是当对方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,是两人肉体间距离最近的时候吧。


“可不要跟上来啊,会很麻烦的。”


太宰治在对方站起身前,就先一步制止了对方的动作。他觉得麻烦,带着一个看不到事物的家伙,在这昏暗的站台上走路,是太宰治懒得做的事情。


而意图起身的芥川龙之介,动作就僵硬在一半。他将身体的重心重新压回座位,默不作声。耳畔响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地面上的脏地毯肯定吸收声音,因为芥川在几秒后就听不到太宰的任何声音了。他重新回到了阴影之中,独自端坐。


 


毫无理由的,他被从重症病房带到了这里。不知道太宰先生和港口黑手党达成什么协议,就在前几日,那个人出现在他的床前。虽然芥川再无法看到那人的轮廓,但当对方的声音响起时候,他恍然回到了几年之前。严厉的师长在他能动弹,还未痊愈之前,就会站在他的床前:“如果能动的话,就到训练场来。像你这样毫无用途的下属,就不要赖在医院等死了。”


太宰治站在那里,用同样的语调道:“如果能动的话,就跟着我走。还是没有长进啊,想赖在医院等死吗?”


因此他能够坐在这里,苟延残喘。芥川从没弄明白过那人在想什么,他是要去遥远的雪国殉情,还是再将自己打个半死,芥川同样也弄不懂。但无论如何,对将死之人来说,弄懂太多的东西也没意义了。


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蜘蛛,是螳螂,是交配完就会被雌性杀死吞入腹中的丈夫。那么这些昆虫,连赴死都是依靠本能而行的。它们又怎么会在意,交配的欢愉之后,迎来的是如何的结局呢?


这样也不错。


必须要赴死的话,他不愿意在薰的哭泣中,下属的悲痛里去死。他一直以为执念是最强大的东西,依靠此,就算多么狼狈也可以站起身来。可这些狼狈,不动声色地叠加起来,却硬生生地将他的执念变成了无用之物。芥川向来滥用异能,毫无顾忌。当有一日他被告知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这样的负荷,甚至再一日,由于受伤,视神经被压迫至失明之时,他猛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力。


芥川龙之介应该死在厮杀的血肉横飞之间,像个恶犬,费尽全力地咬下最后一口敌人的肉,而不是宠物般,在病房里等死。他清楚,而那个人也清楚。


但芥川又怎么能将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?薰用了几乎自虐,而中原中也以近似暴力的手段,将他的行为扼杀。他们似乎都相信,有一天,芥川龙之介还会精神烁烁地站在他们面前。自欺欺人还是想要骗芥川安心治疗,他都只能接受这份好意。


他们的眼神让他收敛起杀气,像个人一样求生。


被圈养在病床上的日子,他心里的饿兽日益绝望。


 


太宰治出现了,朝他伸出了手。


带他离开了贫民窟的那双手,再一次等待着他握住。


而芥川龙之介,同样选择了跟着那个男人出发。路上会是深渊还是陷阱,都无所谓了。


 


……或许所谓的执念,唯有在此刻,才算得上是强大。


 


“是,是。森先生,这种事情自然我答应了绝对是没问题啦……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就靠您了。那么麻烦您配合哦,两个人都达到目的不是很好嘛。”


太宰治挂断电话的时候,那个站在站台上卖橘子的小姑娘恰好看过来。他朝着对方吹了个口哨。果然,小姑娘不负众望,原本就被风吹到皲红的脸颊更红了。她缠着一条脏兮兮的绿色围巾,朝太宰跑过来。(注①)


橘子,应当是过季了。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储存的,竟还能在这儿看到。


他抬头,正好站在芥川所处的窗口所正对的那一块儿站台上。芥川睁着他的眼睛往外看,他的眼睛本来就很黑,失去视力后,显得越发深不见底。明知道对方看不见,太宰还是笑意盈盈地朝窗口的方向挥了挥手,像个好同伴一样。


 


太宰治踏上车厢,芥川龙之介仿佛没有动过,端端正正,像个死人。他手里抓着两个橘子。原本橘皮冰凉凉的,被太宰治抓在掌心,不多会儿就凝了层水雾。太宰随意地丢了一个在桌子上,自顾自地剥开剩下一个橘子。


蜜橘的清香味,还带了几分车厢外冰雪的凛冽气,一个劲往外窜。


“放在桌子上了,能拿得到吧?芥川君。”


太宰治总能做到贴心,但是面对芥川,他却偏偏从未那么做过。那个橘子藏匿在靠近桌边的地方,不动声色。芥川龙之介迟疑了一下,慢慢地抬手,往他身体正前方探去。他原本是厌恶这肮脏的桌子的,此刻,却用指尖一点点摸索着桌面,极其缓慢地往前推进。


他先摸到了正对面的边沿,太宰治的面前。在明眼人的世界里,芥川的手里那个在侧桌边的橘子还有相当远的距离。


可芥川第一个触碰到的不是涩皮。一片混沌之中,芥川感受到自己有什么碰到了自己的手指,自掌端与手指连接的关节处,划过指背,从指根到指尖,轻柔地抚下。


 


——冰冷的,潮湿的,却是柔软的。


是太宰的指腹。


它滑到芥川的指甲边缘,然后从从容容地消失在芥川的感知范围外。除了冰冷的、潮湿的感觉,伴随着水分一起留在他手指上以外,那份柔软却再找不到了。


 


他们都没说话。


芥川龙之介的动作一滞,仿佛从手指到掌,再到手腕,最后延伸到整个人的身体,全部被那一瞬间的冰凉所冻住。冰川沉睡千年,维持着最后奔逃姿态的剑齿虎,猛犸象,大概也和他这此刻的错愣,在一瞬间内有了的共同点。


可他还没死,想要双眼一闭长睡不醒来逃脱现实都做不到。芥川龙之介唯有抖去覆盖身上的冰层,艰难地让渗入骨髓的碎冰从肌肤上生生剥离,从那份惊心动魄的寒冷、温情,亦或是嘲讽的诱惑中逃离出来,他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。


唯有这样,芥川龙之介才能不死在危险的冰川之中,寻找出一线生机。即使是冰粘着皮肤,会撕扯下来斑斑血痕,皮肉分离,这是他唯一的存活之法。


弯曲手指,他什么也没能抓住,掌心空空。芥川在这个微小的动作之后,以手肘为原点,再度朝左侧寻觅。然而除了桌面上可以摸到的油渍与污处之外,他这次还是扑了个空。即使这样,芥川也没怀疑过,是否会是太宰治根本就没有放一个橘子,在桌上呢?


这样简单的事情他同样需要自己去完成。芥川挪动手掌,往右移去。太宰治的眼里,倒映着对方的动作,他是越来越接近那个看不到的目标了。就是这样……这个沉默不语却未曾放弃的青年,在太宰治脑海中,与昔日被自己打倒也会爬起来的少年重叠在一起。


向来,改变的都是太宰治,随心所欲,为所欲为。而固执己见,不思悔改地执着的未变者,是芥川龙之介。


他碰到了那个橘子。和太宰治的手指一样冰冷、潮湿的橘子,只不过是涩的触感罢了。


可就是这样一次微小的触碰,原本就挂在桌边,岌岌可危的橘子一下失去了平衡,在芥川还没来得及发动罗生门前,咕噜栽了下去。沉闷的跌落声入耳,宛若钝刃切割肉体。他弯腰去捡,因为看不到的桌椅障碍,芥川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。地面的肮脏程度,更胜于靠窗的桌子。


在这里吗?芥川终于将橘子抓入手心,把它放置回桌面上。手上残留着难受的粘腻,这更多是出自于心理作用……仿佛被血液黏住手指,不得动弹。他还没来得及剥开橘皮,太宰治已经先行一步探手,拿走了这个橘子。


“摔下去估计坏掉了吧,变得软塌塌,毫无用途了。该扔掉了啊……芥川君还真是连这件事情都做不好呢。”他似无心地抱怨了一声,将自己剥好的两瓣橘子跨过桌子,送到对方唇边。冬天的橘子,就算外边看着光鲜,可实际上呢?水分已经没多少了,是两片枯巴巴的橘干。芥川嚼了许久,唇齿间才有了几分柑橘的味道。


不像是他在吃橘子,反倒是他在用自己的唾液滋润这个橘干,让它重获新生。


太宰治也没再与芥川分享橘子,他一个人美滋滋地品尝完了其实并不好吃的橘子,却告诉自己在享受一个不错的美餐。


 


此时,小包厢的门被打开了。


站在门口的是个女人,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光景。火车上不显得冷,她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。捏着一张二等车厢的票,她往里探头。


“这儿还有空位吗?两位先生。”


“当然有的啦,哪怕我自己没有座位,也是要给美丽的小姐一个舒适的休息场所。”


太宰治往里坐了坐,他此刻不再和芥川面对面。为这位前来的女士,他让出半边的长椅。


“那谢谢您啦。”


她端庄地整理好衣服,坐在靠近门的地方。女人仅有一个小包裹,也摆在不碍事的桌下。面对着两个陌生人,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没变过。她是个美貌的妇人,而绝不是个少女。太宰治在这方面,对自己的眼力有着绝对的信心。


“这里太冷了,您也是去那地方的吗?”太宰紧了紧领口的扣子,半真半假地向女人询问着。


“是啊,回来看看的。”


“回来吗?您是本地人,对这里一定很熟悉。”


“我曾在这里待过几年,后来就走了。”


“这里有什么不好吗?像您这样美丽而有气质的女性,无论在哪里都会收到人们善意吧。这里怎么会有让您不满意的呢。”


她张了张口,却忽然低下了头。她的后脖子还是惨白的,可她的脸颊却浮现了不自然的红。不知道是激动,还是害羞,亦或是说不出口的悲伤导致她的喘息呢。


很快,女人就平静下来了。


“没什么不好的,只是外边的生计更多。这里比较适合度假的人。”


“看起来这里的冷,反倒适合度假咯?”


“还不算冷,大雪还没有下下来。但这里的温泉客栈,确实适合病人疗养。”女人说到这句话的时候,像是想起了什么。黑色的睫毛颤抖了下,宛若即将死亡的蝴蝶。病人,她突然就不肯接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了,只是出神地往窗外看去。


三个人的脸是半透明的,模模糊糊,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。


 


一直没开口的芥川终于咳嗽了两声,他用袖口压着呼出的热气,肩膀抽动了几下。这不知触碰到女人的那根神经,她问:


“生病了吗?”


“是啊,估计也活不了多久。对吧?”


太宰治笑眯眯地替芥川回答了这个问题,而后者只是微微颔首。那女人的目光,滑过芥川消瘦的下颌骨。她下定了什么决心,突兀地朝两位发出了邀请。


“去温泉客栈吧,如果需要的话,我可以和主家帮两位订两间房间。”


“会有用吗?……啊,芥川君,你意下如何。”他像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芥川的存在,之前刻薄的调侃似乎没说过。就连这个询问,也带了几分走个形式上的味道。之前不是说过吗?太宰治是个随心所欲的人。


“或许只是徒劳呢。”女人点了点头,平静地阐述了这个事实。


“居然要麻烦一位女士帮我安排事情,真是不好意思。但是还是要有劳您了,当然啦,如果不打扰您的话。”


芥川没说过话,只是闭着眼,沉默无言,像冰雕。


那女人站起身来,在车厢的过道里打了一个电话。她的声音是柔和的,给你娓娓道来故事样生动。她说的每句话,都和她的皮肤一样凝滑而具象,让人听了便能想象出来。趁这个空隙,太宰治朝着芥川道:“很不错的安排啊,芥川君不感到高兴吗?”


“然而您原本的意向,就是那家客栈吧。”


“哎呀,被看穿了——但是在这种旅游旺季,能够得到美丽女性的帮助,就不会担心抢不到房间了啊。人际关系可是有好处的,这也是芥川君没有学到的事情之一呢。”


是啊,永远一意孤行,不善交往的芥川,不就注定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吗。


真是可怜哪,太宰满怀怜悯地想。


“我这样过得也很好。”芥川反驳道,他觉得嘴里的橘味更加干涩了。


有什么不好呢?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是不会有其他人认同的,所以既然注定了要一个人厮杀下去,何必耗费时间在无用的“同伴”身上呢。


“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——真是太让我遗憾了。”太宰治无所谓地耸耸肩,他吹起了愉快的小调,和这样阴郁的黑夜,沉重的话题毫不相符。


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能一个人过的舒坦,多么显然,不是传说中的无心之犬。让我们举个例子吧,比如说——


太宰治。


 


火车的声音隆隆,轰开了夜幕,闯入清晨的熹光。就算是早上,天空还是笼罩着一片云,沉沉压在旅人的心头。太宰治从浅眠中转醒,他相当随意地靠在椅背上。左边的女人还有对面的青年,却都端端正正的。


芥川还在睡觉。大约是火车的摇晃太过催眠,在身体内部总是这儿不适、那儿不适的疼痛中,却也慢慢地沉浸在睡眠里。


睡眠是个好东西,它的效果和酒精、和烟草,和麻醉剂是一样。哪怕是芥川龙之介这样的人,只要睡着了,他的眉头也会松开。日常紧抿着的唇,也会微微张开,随着呼吸而轻微的颤动。脸上也没那么多的戾气,倒像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在读学生了。


太宰治能感到,什么东西在心头发热。这可不是芥川君啊,他不适合这样温馨而平静的画面。休息的是芥川的肉体,而让人绝望的、战栗的,心动的,可是当意识处在这个肉体内时候,芥川的灵魂。


杀气腾腾,饿狼的灵魂。


只有当他将牙齿扣在你喉咙上那一刻,用眼睛与你恶狠狠地对视的那一刻,罗生门携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的那一刻,这样的芥川——


才是太宰治当初在贫民窟,决定将这孩子带回来的那一刻时,芥川留给太宰治所印象最深刻的样子。有多深刻呢?大概是到了触目惊心。他只要每每想起来,都会忍不住好奇,这样的孩子会成为多锋利的一把剑。


那是见血方归的利刃,人人恐惧,却也人人羡慕。


他无法对这样的芥川坐视不理,哪怕扰乱了对方的浅眠。太宰治伸出手,在青年眉心处略用力地点了一下。罗生门在下一刻就迅速缠绕上太宰的手腕,另一分支急速刺向太宰的喉管。来势汹汹,若这里坐着一个普通人,想必已经血溅三尺。可芥川的老师是谁?一手教会他如何用罗生门吞吃一切的有是谁?黑影在碰到太宰治的肌肤的那一刻就灰飞烟灭,消弭无踪。


芥川的心墙或许也是罗生门做的吧?只要被那人手指轻碰,也会土崩瓦解,一溃千里。


“这样才对嘛,芥川君。但攻击我的话,一定要悄悄地,千万不要吓到旁边的女士了。”


太宰治笑眯眯地注视着学生从睡梦中被猛然惊醒后的反应,这才是他一直记忆深刻的那个眼神。刚睡醒的眼睛里没有恶意或是什么,纯粹的黑色,纯粹的抵触,纯粹的杀意。在人间混迹了太久,芥川都要忘掉无心之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存在了。


可他会想起来,并且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终结。


 


他们再相对无话。天空边沿的晨光终于扩散到整个穹顶。一旁的女人忽然站起身来,走至过道。她的手摁在玻璃上,那片有点脏的窗户,和女人玉白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。外边不再是一片萧条,炊烟和木栅栏逐渐增多,显得有人气。


“到了,这里便是雪国。”


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静,可太宰治却觉得,带了那么几分颤抖。人嘛,总有几个不愿意回忆的事情、地点,这或许是其中一个。


车停在了红砖砌成的小站内,铁轨上的雪被碾成了泥,而站台上融化的雪水又冻成冰。他们俩没带行李,几乎是急匆匆地、却又带着旅游的闲散气度,逃离横滨。芥川不愿意扶着火车的墙壁,他从不愿意依仗什么东西。脚下是脏兮兮,却能够吸收一切脚步声的地毯,他凭借着这凹陷下去的触感,往车厢的一端挪动脚步。


他不在意他人的眼光,可芥川对自己的要求实为苛刻,近乎于苦修士。他要自己走得如履平地,像个明眼人那样,在这狭小的甬道中似乎还行得通。可这通畅的前行,在他的鞋底踩过冰冷的铁台阶,踏上站台后就结束了。


地面上,砖头缝隙内藏了冰块。它们用凸出不算太过分的弧度,暗藏杀机。鞋底的防滑纹根本毫无作用。住在车站附近的孩子,人仰马翻,前呼后叫,将这滑溜溜的一片车站当做了溜冰场。他的背后是火车的车厢门洞,像是被挖出眼球的眼眶,而他的面前又是未知。下一步,说不定就是滑到,再下一步就是跌落冰川深渊。芥川想要迈出往前走的步伐,可总有人要在他身后喊住他,试图将他留在安稳、舒适的车厢内。可火车终究会开走。


因此,芥川龙之介,他死不得,却也生不长久。


——生生死死,一线之差,可他进退两难。


太宰治双臂交叠抱胸,裹着身上的大风衣,在一旁含着笑。他注视着学生如笨拙婴儿学步,芥川龙之介的身体像个木棍,僵硬而死板。重心那么高,下一秒就说不定要翻倒。略一犹豫,芥川的衣服下摆就化作盲人的探路杖。它隐蔽地敲击地面,试图寻找出下一个安稳的落脚点。


“这样是不行的。”


他的黑暗中忽然响起这个声音,随后有谁的手捏上芥川的手腕。瞬间,罗生门被消弭。太宰治将对方的手抬至胸口高度。左手掌心朝上,托住芥川的手掌。他像个温柔的情人,拉着对方的手即将诉说甜言蜜语,又是个步入婚姻殿堂的爱人,似要真心实意地吐露忠贞誓言。太宰治手腕上的绷带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后,已经松下来。他随意地转动手腕,垂下一截绷带,然后捏住它的一端,将它绕过芥川的无名指。


将对方的无名指往上抬,一圈圈,娴熟而随意地将绷带缠绕其上。太宰治的情感太过轻浮,配不上多么贵重的戒指。最和他的漫不经心的爱相匹配的,无非是这样廉价而脆弱的绷带。


它牢牢地环绕在芥川的手指上,像是一根蜘蛛丝,捕捉着无力逃脱的昆虫。


“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解决一切,啊……当然,指望芥川君想出来是不可能的。连这种事情都需要我的教导。好了,现在可以了。走吧?”太宰治拍了拍芥川的手背,轻巧地撤回自己的手。他后退一步,打量着自己的杰作。


看,绑在一起了哦——


那条一直看不到的无形线,借由他的绷带显露形状。它是一直存在的,束缚力远远比有形的绷带有力的多。


要是不足够坚韧的话,芥川龙之介哪儿纠缠那么多年呢?


女人在路的尽头回首望过来,她向两位挥了挥手。她的动作不显得轻浮,也没少年人的跳脱,反而有种成熟的优雅韵味。太宰用坦率的目光回应对方,率先走在前边。他甩手的幅度很随意,走路的速度也忽快忽慢。有时他走的急了,绷带被一扯,能将芥川拉着一个踉跄。他也不绕过地面上恼人的结冰处,只是自顾自地走成一条直线。


他们两个拉拉扯扯,断不清楚,连不紧密。从远方看过来的话,以夜幕作为背景,他们正走在舞台上。中间的那条绷带上,落满了星星。寒冬的星辰,格外明亮。


芥川原本手掌自然张开,被往前牵着,他悄悄地将手指合拢蜷起,试图将那丝线织成的绷带握在掌心。


行进路线上有冰,他一脚踩下去,就是不稳。但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呢,芥川龙之介只需要在滑倒的前一秒,往前迈出新的步伐,就能踩到另一个未知区域——或许有冰,或许没有。可他毕竟是往前走了。


有了方向,即使前方多少的阻碍,芥川龙之介也会义无反顾地前行。


因为指引方向的人,是太宰治,即使这是一场飞蛾扑火。


 


他们一同钻入小轿车中。天气冷得到汽车的皮垫也钻心凉,芥川与太宰分别在后座坐两边,女人置身于副驾驶中。司机似与女人认识,他喊了声“小姐”,声音压得很低。


“帮两位安排了客栈的房间,离温泉很近。若是有招待不周,还是向两位道歉,毕竟雪国只是个小地方。”


在太宰治道谢前,她先为可能的不周全而表歉意。热心的人太少,总让人怀疑她的目的。太宰治是个聪明人,他闻言只是微笑,未表现出太多的感动或是怀疑。


“不会,倒是麻烦您让我于心不安哩,美丽的小姐。”


“……如果能帮上这位先生的忙,大约我也会心安一些。两位在这里会停留多久?”


“一两天吧,时间来不及了。”


她说的是“这位先生”,而不是“您”。当女人说话的时候,她一直往窗外看。植被全压在浓重的雪下,看不出白色之外的任何颜色。她的眼睛倒映在玻璃中,太宰借由反射,扫了一眼对方的倒影。她的眼睛像是包含了什么东西,却什么也没有。


一片虚无,和芥川龙之介的眼睛是何等相似啊。


太宰治忽然想,要是这样的虚无之中,能包含一些东西,譬如活力与希望,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。这样的想法肯定会被尾崎红叶嘲笑,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
反正时间来不及了。


 


下车后的一段石子路,没有太多阻碍。女人先行前往别的地方,提前下了小汽车。他们一前一后,保持着跟随与被跟随的状态,终于是走入了旅店。


橘黄色的光笼在灯罩中,在小前台桌面上汇聚成一团有色泽的温暖。这里并未被现代化所腐蚀的太严重,没有冰冷而机械的酒店公寓服务。发福的老板推了推老花镜,凑近登记簿,指了个空隙处,将本子推给太宰治。太宰治接过钢笔,它上边的漆早被蹭得差不多了。原本黑色的外壳被剥离,只剩下散发着岁月铜光的内心。笔尖的裂口有些歪斜,写个字虽然不漏墨,却让太宰治觉得不那么习惯。


质量并不算好的纸张上,他写下的字迹渗开些许。


「芥川龙之介」被太宰治书写在那一小片空白上,他难得地认真一下。尽管嘴角还挂着散漫地笑容,可写下来的字却端正不少。


 


“好了,就用芥川君的名字定一间房间吧。”


“是两个人一间吗?”


“非也,需要休息的只有一个麻烦的家伙。我的话,晚上没必要待在房间里吧——啊啊老板,据说今天晚上有好几场宴会,是吗?”


“是这样的,她也会去帮忙的。”


“她?”


“就是帮两位介绍到这里的女人,她曾经也是非常有名。她的三弦琴,可是相当好。”


“原来您指的是那位。那看起来,我是肯定要夜不归宿了。”


“不过离宴会开场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。歌舞伎们现在才开始准备,您可以先在温泉里好好放松一下。这里太偏僻,过来肯定很吃力,泡个温泉很管用的。”


“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嘛。”


“不是度假季就很冷清,但旺季时候又太吵闹,有什么好处呢。”


“比如说杀人越货的罪犯就可能选择这里躲藏,病入膏肓的临终者来这儿等死,这些人都喜欢找偏僻的地方。呀,这就是个玩笑。在这里好好地停下来,避暑或者赏冬景都是很不错的。”


“您真幽默。大部分人说,都是来放松的。「活着真是太辛苦了」这样的话,来这儿的人常常这么抱怨。”


“活着真是太辛苦了——”


“可您看起来没那么筋疲力尽啊,怎么也会说这样的话?”


“因为说不出这种话的人太多了,我替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叹一下。”


“替别人着想的好心人现在可少哩。”


“可不要抬举我了,好人这种称呼绝对和我搭不上关系。温泉现在就可以去吗?”


“当然可以了,您要把行李先放在房间里,去就比较方便。”


 


太宰治露出苦恼的神情,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地下,也没看见一个行李箱。他摊开双手,在老板面前展示着它们的空空如也。


“连行李都没有带,超穷酸啊。老板,那里提供浴衣和毛巾吗?”


“浴衣虽然有公用的,但还是自己买一套比较好。浴巾的话,温泉入口就有提供的。两位一起买的话,可以打折。您旁边那位先生也去的吧?”


他指的是芥川。太宰治侧眼瞄了下自己的学生,芥川正不声不响,听他们俩谈话,就和无数次太宰带着他出任务时,也是一言不发。


 


这说不定是出自某种恶趣味,太宰总想看到芥川的情绪外露。


敬意、杀意、怒意,什么都好……这种时候的芥川才是活着的。灵魂带着热腾腾的血气,凛凛生风,可以让人觉得活着也是不错的。


——如果看得到一点点爱意,那还真是让人吃惊。


可惜呀,可惜,至今还没有看到。


 


“反正也只会用这一次,以后说不定也不来了。再买两件也是一种浪费,是徒劳啊,徒劳。芥川君,借来的衣服忍一忍也没什么关系吧?我觉得可以哦。”


太宰治双手合十,啪得在芥川龙之介面前一拍。


“没问题吧——芥川君。”


让太宰治遗憾的是,芥川连眉头也没皱起来。他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了捏缠绕其上的绷带,没提出半点异议。他闭着眼,太宰治没法从中获取任何信息。


眼皮像是个壁垒,隔绝了两人的目光。太宰治惊觉(或许是早已知晓),他虽然还能从芥川龙之介的各种小动作判断对方的心思,可他终于失去了最简单地看透、走入对方心底的方式。这样的损失,很难说有没有太宰治自己的“功劳”。可他现在还能怎么样呢?


“是,太宰先生。”


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龙之将死,逆鳞何在?


他的不甘,他的洁癖,他的执念看上去淡了太多。太宰治忍不住要为芥川龙之介担心,对他那几年之缘的学生,偶尔操上一点心思:连这点东西都没了,你还是个活人吗?


毫无意义的生存是你想要的吗。


芥川,你有思考过,询问过自己吗?虽然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这样愚笨的学生,毫不抱有“你能思考”的期望。


可这些问话太宰治要是问出口,他就不会是太宰治了。他说不定就成了老板口中“好心人”中的一个。流落在街头的乞丐,身穿制服的警察,汗流浃背的工人,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好心人。但太宰治终究是太宰治,他冷漠到惨绝人寰的地步,冷眼看着自己的学生的蜘蛛丝断裂,也不愿意轻轻抓一抓对方的手指。


沉寂,唯有「芥川龙之介」的名字孤单单地留在那本登记簿上。它在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伶仃,像是被记在地狱的名录上,隔日就要被鬼差勾魂。你说怎么能不孤单呢,黄泉路瑟瑟,可上边就只写了一个可怜人的名字,也只有一个人要奔赴炼狱。


 


一切都这样顺理成章,太宰治对衣物柜里的温泉分析书是扫了一眼,就扔到一边。那些泉类别适应症,对于芥川龙之介来说太晚了。再多的调理都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方法。


脱衣服的时候也没什么关系,太宰早就习惯在不同的人面前展露躯体,然后用性爱点燃一路火焰。而芥川呢?他的眼睛早失去了实用性,再看不见太宰治脸上的讥诮和讽刺。这对他来说算一件好事情,也许。


先淋浴过后,他们才踩着堆砌成阶梯的石块,将整个人泡入浴汤中。水面从太宰的脚踝一路上升,淹没到腰间,最后浸过他的胸口。太宰先挑了一处,舒舒服服地靠在石壁上。他抬起眼皮,就看着芥川弯着腰,手扶着一旁的石头,小心翼翼地往下踩。


水汽弥漫,涟漪圈圈,太宰治觉得有些晃眼。他将这一切归功于芥川龙之介,那人已经半隐没在水中,腹腔与胸口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痕虽然不再狰狞,却总归能看出来。芥川这样一动,太宰治甚以为自己看到了满身条纹的斑马。他记忆力不好,说不出其中是否有自己下的手,哪些伤痕是在他离开前、或离开后产生的。


对方踩入水的水晕,化开后漾到太宰治的心口。它一下一下的拍打,像是人的心跳。


 


“真遗憾啊,居然没有下雪。”


太宰将头向后仰去,额上放置了块毛巾。冬夜的星空,星光仿佛也在寒冷中瑟瑟发抖。深蓝色隐隐约约,在光的照射下从黑幕中渗透出来,天际偶尔又折射出暗紫的意味。枫枝上压了一层积雪,似乎一点声响就能让它簌簌落下。是因为远离城市,星子显得格外清晰,宛若镶嵌在天鹅绒上的钻石。而夜幕吸收了一切的水声和情话,不动声色地掩护住苍穹下,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。


周身都被温暖的水流所包裹,太宰治以为自己回到母亲的羊水中。他可以在这里放松下身体的每块肌肉,舒舒服服地喝一杯冰镇啤酒。他从芥川的脸上却寻找不到半分“轻松”的神情,青年只是将大半个自己泡在水里。芥川的肌肤本身就偏白皙,热水一浸,躯体上就浮现出一层薄红。


没鲜血那么刺目,也没玫瑰那么艳丽,却是沉沉夜幕笼罩下唯一的暖色。


这里的温泉宿是私人客栈提供的,自然没有多高档的清酒可配。太宰用塑料袋兜了四罐冰啤酒,锡罐外壳上凝了一层水汽,光是握在掌内,都能凉意悠悠透心。太宰将冰凉的瓶壁贴在自己的面颊上,然后极其享受地喟叹一声。


他觉得自己大概活不长,三番两头折腾自杀,空余的时间有部分用来享乐。就和老板所说,那些逃避都市,躲在这无声的乡下赏景的城市人,也是寻找空闲来消遣的。不懂得享受的人,那着实比城市人还——活的真辛苦啊。


叹气声与开啤酒“嘭”的声音糅合在一起,打破了整个环境的静谧。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,反而凸显了空落落的氛围。


冰流在口腔内扫荡一圈,畅快地落入喉咙。身体是燥热的,内里却被一股寒意洗过,这样强烈的反差显然是太宰治所享受的,就像他总是在死亡中寻求生的欢愉一样。太宰半眯起眼睛,对于不懂得享受的芥川龙之介相当不满。


 


“啊呀我说,芥川君,在温泉里喝酒很容易会醉死在里边的。头昏昏,眼晕晕,在爬上岸的时候失足摔下,溺水致死。当然还有因为内外温差太大导致心跳猝停的可能性存在,但就算是这样,我还是忍不住在温泉里来一罐冰啤酒的诱惑,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


“忍住或者继续喝,相对于后者,在下更提议前者。”


芥川知道,他说的办法从来是无用的。对方有一百个更好的方法或者理由来驳斥他,太宰治就像是一座高山,一个枷锁,面对太宰所提出的问题,他永远只能困在里边。


“真不懂我的意思,就不会帮我喝掉一点吗。——还是和无酒饮食的小孩子一样。蛞蝓难道还没把你的酒量救回来?”


“中也先生更喜欢自己品酒。”


“不如是说小矮子泡不到美女,只能一个人在酒吧喝闷酒吧。”


“……在下有时候会在旁边善后。”


“真贴心、真贴心呀。连我都要妒忌起蛞蝓了——”


“您从未当着在下的面喝醉过。”


“因为不信任芥川君呀。万一喝醉的话,罗生门会不会趁我意识不清就咬断我的喉咙呢?就算不是你动的手,仇家一拥而上,我可不相信渣到这个地步的芥川君能保护着我全身而退。”


“是这样啊,让您失望了。”


“这已经是很经常的事情了,让我失望什么的。”


“……很抱歉。”


太宰治听闻对方的道歉,只是无所谓的嗤笑一声。气流从唇畔泄出,带着嘲讽的尾音,消失在皑皑白雪的孔隙间。被喝空的易拉罐被他随手搁置在一旁的岩石上,斜着身躯,像是个被丢弃的孩童。他又从袋子中拎过一听,太宰用三根手指捏着瓶口,稍微晃悠几下,还能听到气泡簌簌冒上的声音。


他甚至要猜测,是不是啤酒罐的底下溺着一个人,正拼命地向上呼救,才能使得这么多气体从肺腔溢出。太宰治见到水的光纹映照在芥川龙之介的身上,粼粼却不炫目,网一样束缚在芥川的身上。从青年的脚踝一路覆盖到交叠的双腿,再至略显消瘦的腰身,摇曳的光线经由水面折射,虚虚绰绰地烙在上边。光线再亮一分,说不定就会灼伤他。这是想象呢?还是看得到的事情呢?太宰治似能看见,对方被照亮的肌肤下,血管中正滞缓流动,吞吞吐吐,沉闷不堪。


那个在啤酒罐底下,被夺取氧气而再无生机的人,绝对没人比芥川龙之介更适合的选择了。——太宰忽然这样想。


张口呼救也发不出声音,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的,终归要成地狱里的亡灵。


沉没着,沉默着。


 


他们都没有说话。


言语是能伤人的利剑,但在有些时候却显得格外苍白无力,就和水有时候是清洗污垢的温柔手,有时候又是夺命而扣住咽喉的死亡之掌。甚至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融入潺潺的水声中。泉源处,散发着热气的新水正注入池中,激起的白沫被水纹推向岸边,在石沿上撞了个粉身碎骨。


 


太宰已经喝完了第三罐啤酒。


啤酒是个好东西,有点酒精的味道,可不会让人醉。


风流也是个好东西呀,有点心悦的感觉,可不会让人爱。


 


“太宰先生?”


太久的寂静,芥川先开了口。在温泉中常会有人睡着,有时候黑手党集体出去度假,比起下级的吵吵闹闹,更高的决策者间往往是无话。在静默中,不小心睡着也就变得情有可原。他试探性地喊了对太宰的敬称。


没有得到回应,依旧是毫无声息。


“……太宰先生?”


他又问了一遍。没有嘲讽也没有辱骂,一言不发,唯有水声和雪光交融一片。芥川龙之介只得扶着石沿,往太宰治的方向迈出一步。水压牢牢地摄着他的皮肤,让他有些动弹不得。芥川伸出手,往那个方向探去。


水汽还是汗液,在他碰上的那一刻依附在芥川的指尖。


他的手没能继续往前,太宰治抓住了对方。男人正笑意盈盈地睁着眼,瞳孔里包含着芥川和雪景,以及星空。


“是想要杀掉我来证明自己吗?下一次想要暗杀前,记得不要喊对方的名字。……还有哦,芥川君,我可不是会轻易泡晕的人。”


他们间隔着一臂的距离,太宰放开对方,手掌撑住石沿,轻轻松松将自己撑跳起来,坐在岩壁上。他用手舀起一汪温泉水,往自己身上一泼。温热的水和寒冷的空气,同时刺激着感官。


太宰站起身,也没有掩盖身体的想法。反正芥川龙之介看不见,就算看见能怎么样呢?他将原本覆盖在额头上的毛巾拧干搭在背上,独自一人,拎着放了空罐子的塑料袋,哼着小调,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。那是一支可以迎合三弦琴的曲子,应该是娇嫩的女孩子唱的。太宰的声音来唱它,却还是有几分味道的。


 


蝶儿,蜻蜓,还有蟋蟀,


在山上鸣叫啁啾,


金琵琶,金钟儿,还有纺织娘。


 


都是一些没法熬过严寒的虫子,在雪国的冬季,想必它们的生命正被埋在积雪下,逐渐消亡。


他的身形隐在垂下的门帘后,唯有芥川一人在温泉中。直到太宰走了,芥川才伸展自己有些僵直的躯体。他将双脚往前挪,下半身倾斜着支撑自己,整个背脊靠在石壁上,一点点没入水中,直到温泉水淹过他的下巴。


水是热的,芥川龙掌心相互扣住自己的手肘,抱臂沉入水下。他的鼻尖凑得离水面相当近,甚至能闻到温泉中溶解的矿物质的味道。


 


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,“刷”一下猛然从水中站起。平静被芥川突然的动作瞬间打破,他急匆匆地站到太宰之前的位置上,伸出手往岸上摸索。他先碰到了那个东西,却又顾忌着什么,顿了一秒,像是在做贼。


一听未开过的,沉甸甸的啤酒罐,正端端正正地摆在近水的石头上。它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冰镇的了,但对由于温泉而略感燥热的人体来说,却是救命良药。


芥川将它握在双手的掌心中,他一边感受着它的分量,一边腾出一只手,用指腹翘起易拉罐的铁圈。


“嘭——”


夹杂着酒味的凉气,从小三角的破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,喷洒在芥川的脸上。


将略微凸起的罐沿凑近唇边,它在芥川的唇上压出了浅浅的一条白痕,他往后稍微仰头,抬高瓶身,还带了点凉意,啤酒一溜儿滑入他的喉咙。


仅仅是一口,他喝得有些猛,它们无法顺利地从食管里全部下去,却有部分呛入气管。他耸起肩膀,胸腔费力地抽搐着,却闭着嘴,不让那一口啤酒咳出来。被压抑着的咳嗽声,也一同消弭在这个夜晚。


潮红已经攀爬到芥川的面颊,可他的脑子却无比清醒。一口啤酒和一整杯电气白兰,差的劲道谁都清楚。他将剩下的大半瓶啤酒重新放回那个位置,这次索性将整个面颊埋入水中。他现在口中全是酒气,还沉在水中,芥川觉得自己仿佛要溺死在啤酒瓶的底端,然后压榨光胸腔里最后一丝氧气。


他终究是在呛水前抬起了头。


芥川湿漉漉地踩上岸,凭借着记忆中的位置,一点点往淋浴间的位置寻路。


这时候忽然起风了,夜风掠过青年仅覆盖了一条毛巾的身躯。它从芥川龙之介的身上溜过去,然后从树梢上掠下一层雪,掉落在温泉的水面上。


雪溶于水,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,无声无息。


 


芥川赤着脚,终于摸入了淋浴间,芥川经过给泡温泉的人换衣服时坐的长椅时,有什么东西正放在条椅上,恰巧擦过芥川龙之介的小腿。这段时间来这里进行温泉宿的仅仅只有他们两人,那么这个东西是谁留下,又是留给谁的便不言而喻。


他提着浴衣的肩布,将它抖开。芥川龙之介的眉头拧在一起,手指握紧后又卸下力道。指间捏着的布料并不精致细腻,也说不上粗糙。芥川能够摸到有突出的细纹,是针线刺绣上的花样,总是磨蹭着他的指腹。


然而他看不到的是,丢在墙角的藤框弃纸桶里边的,两张被剪下的吊牌。它们并肩躺在一起,还连着塑料绳。


将吸饱水的浴巾叠好搁置在一旁,芥川将那间浴衣披在肩上。他皱着眉,表情显得抗拒,但他的动作却相当坚定地进行着。衣料擦过他的肌肤,从上肢一直包裹到腰间。胯骨隔着一层皮肤,像是没肉似的,突兀地戳着浴衣的布面。由此,下半身的衣料笔直而顺畅的滑下,掩住了双腿。他手绕过腰,扯住腰带的两端,将那条死蛇样的长带紧紧地束缚在腹臀间。由于看不见,芥川将绑结的地方调整再三。


他竭力地追求着无懈可击的完美,这是因为他自己的高傲,还是想要满足一些人的期望呢?这样的心态持续太久,甚至连芥川自己都说不清。


子弹长在肉里,要是没及时手术取出,日后它再也与身体分不开了。铁锈和骨血粘合在一起,能分开吗?能分清吗?它们交融为整体,不自然和自然达成了一种平衡。要是强行拿出来、弄明白,大约会引来大出血,导致肉体的崩盘。


甚至要是再过一点,人的精神也说不准,有个类似的结局。


 


脚趾夹着木屐的分趾绳,他挺直脊背。虽说拘束在这件“不干净”的浴衣中,他显得有些僵硬,可龙之介将自己塞入这件衣物后,便立刻成为那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黑手党份子。走路自带一阵风,泥水不沾,杀气腾腾到谁都不容忽视。


可谁都看在眼里,唯独入不了太宰治的法眼。


 


他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,每每经过转角,青年都要暂且停下脚步,来辨别方向。芥川手指上的那根绷带已经被拆下,它被叠好,妥帖地放在黑色大衣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里,像一枚被遗弃不用的廉价指环。而绷带另一端连着的人呢?早就不知所踪。


和他无数次地消失在芥川的世界里一样,太宰治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,与什么人在一起。他对芥川龙之介的心思了如指掌,但反过来,芥川又能猜到太宰治的几分?猜不到的事物就是斯芬克斯之谜,误入其中的迷途者注定要被狮身人面兽一口吞入肚中,再无逃跑的余地。可芥川偏偏傻愣愣地要站在那里,等着个笑面虎将他收入囊中。揣摩对方的心思,来来去去几个回合,芥川哪次不是一败涂地。


这也让他多了几分莎士比亚剧中主人公的凄美——开玩笑的,人人对这尊杀神避之而不及,还有空去欣赏他的悲剧色彩?


没打开电灯,他仅是合上推拉门。月光和雪色在糊门的纸面后摇曳出树影婆娑。芥川合拢双膝,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榻榻米的正中。他阖上眼皮,看不出是睡了还是在沉思。青年瘦削的身形像是掉光叶子的老树,骨骼轮廓鲜明。他毫无肉体的弧度美,反倒让人觉得触目惊心,摇摇欲坠。


与太宰治所喜欢的那种拥有perfect build的女人,相差甚远。


在这样安稳,毫无陪伴的夜晚,芥川龙之介意外地发觉,许多想法涌上心头,说不出道不明。他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,也向来认为情感不过是无用之物。但孤独一人,不知明天为何物的深夜给了他太多的空间。他没要处理的伤口,也没未完成的任务,他的“日常”离他过于遥远,似乎一同随着火车穿越隧道,丢弃到另一端的洞口外。


雪国成了一个白色的壳,芥川龙之介躲在其中。


 


他想到了中原中也,那个喜欢带着皮手套,捏着香烟烧光的末端,在烟灰缸里戳来戳去。不耐烦的时候会骂人,气急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动手。得知芥川要跟着太宰离开黑手党时候,中原几乎要去质问首领,可他的忠心还是战胜了一切。蜜发的男人在办公室门口站了片刻,愤恨地扭头就走。


还有银。他的妹妹……这是个多么亲切而近人的身份。从贫民窟里带出来的女童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。亲人,那是潜藏在血里的密码,将两人牢牢锁住。他是无心之犬,却也有着面对欺辱流浪儿的小混混,挡在妹妹面前的勇气与本能。就连银扔给他的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负担,他也狠不下心。


无心之犬活得开始像人了,大概命运之神看不下去,赐予了天罚。善恶是相对的,恶之花就该是丧心病狂,杀人如麻,不然连老天都看不下去。


何况是一手培植恶德的太宰治呢?


发了慈悲之心,将亡灵从地狱样的贫民窟带出的佛祖,现在又要剪断蜘蛛丝,将亡灵推回黑色的深渊里。


说到底,俾睨众生,看穿一切的神明也不过是杀人凶手。以为自己摇身一变就成了救人的一方,可他的骨子里还带着造物主的冷漠。


 


脚步声踢踢踏踏,还夹着木屐与地板间碰撞发出的咯吱声。


声音忽然到门口就停住了,芥川撑起身,缓慢却稳妥地站起,将推拉门移至一边。太宰治正倚靠在门边沿,也没敲门,也不自己拉开隔门。


太宰治在朝芥川笑,虽说他看不到,但他本能地就觉得太宰在笑。


“我忘带香烟啦,一两根也好,是要送给艺妓的。她们喜欢别在腰带里,偷偷地带回去。面对美丽的女人,她们的这点小愿望,总得满足吧。芥川君,放在哪里你知道吗?这点事情你总应该知道吧?”


芥川道:“不知道。”


太宰只得懊恼地拍拍自己的浴衣,假装那里有口袋似得。然后用他一贯的摇头晃脑来掩饰,叹气道:“真不中用,没带呀。都忘了戒烟许久了——武装侦探社真是健康生活的纠正所,和黑手党简直没法比。这下子要让她们失望了。我得快些赶回去,她们不知道我去哪儿了,还以为我会怎么样呢。”


“三弦琴拉的好听的,怎么会在这样的乡村里呢?没有,真遗憾。身材好的艺妓倒是有几个,但是都被别人约走了。后半夜还有一场宴会,芥川君要不要一起去看看。”


“我对这事没有兴趣。”


“怎么回事,我为什么会捡你这样没趣的家伙回来。”


他苦恼地扶住额头,往后退了一步,留下半敞开的推拉门,还朝着盲人挥挥手作别。


“不知道哪飞来这么些蛾子,记得关上门。别让它们死在里边了,起码也撑到明天,不然太难看。唉,这些柔弱的小虫子。”


来和去都符合他的心意,从开始到结束,芥川只来得及说两句话。若是他没瞎,大概会用一贯恶狠狠的眼神目送太宰的消失。可现在,连这么点权利都给剥夺了。


 


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,芥川还未入睡。他觉得从脚趾间到额头都在隐隐作疼,罗生门似在血管里游走,生生要将他切成碎片。长廊上又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。


“芥川君呀——”


有人拖长了尾音喊,想必整个客栈都能听得到。


芥川有点迷惑,他意图再次站起来。可那皮肤下的疼痛着实限制了他的行为,他还没来得及往前迈步,太宰治就用手指戳入纸拉门,抓住格棂,将门推到一旁去,顺势靠在芥川的肩上。正弯着腰试图起身的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压至无法起身,太宰治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头,呼出的热气掠过他的鬓发。


看不见东西的人,耳朵意外的灵敏,芥川听到太宰的心跳声。


沉稳的,一下、一下。


“还请您暂且挪一下……”他觉得呼吸变得艰难,不仅仅是压着个太宰,胸口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抑至无法喘过气来。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,他是被夜色笼罩的兽群,看到野火一样无助,甚至想要夺路而逃。


可他躲不掉,逃不过。


 


他听见太宰治在他耳侧笑了一声,道:“这方面还真像个小孩子,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芥川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句话的意味,太宰治就松开了他抓着的推拉门。失去了倚靠的两个人一同往后倒去。


重物敲击在地板上的钝音,暗示了它其中包含的疼痛。


他们俩双双落在地面,芥川下意识地收回双臂,手掌往身体后撑去。他上半身倾斜着,仅靠手掌与臀部触地,支撑着身体。他的脚踩在地面上,甚至没穿鞋,双腿无法并拢,保持着狼狈张开的状态。太宰此时正环抱着芥川的腰,他整个人跌在芥川的双膝间。


维持着这样尴尬又暧昧的姿势,芥川一向少有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不自然的意味。他尝试着往后挪动身体,可太宰治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

芥川忽然觉得太宰是条蛇,正一点点收缩长身,要将自己绞死,又忍不住觉得他是条狐狸,将毛茸茸的尾巴尖扫在自己的脸上,说不出是调情还是挑衅。


他的拇指正捏在芥川的脉搏上,牢牢地,不许芥川在这场剧目中,先行退场。


“真糟糕呀,真糟糕。芥川君呀,芥川君。——你还活着吗?你怎么还没死在黑手党呀,就你这点水平。”


半真半假地抱怨着,太宰收紧手掌。芥川的脉搏就在他的掌心跳跃着,昭示着这是个活人。嬉皮笑脸地太宰看起来不正经,使用他一贯的油嘴滑舌。


月光从纸窗后深深地落入室内,照射着的榻榻米显得冷冰冰的,呈现出一片青色。而推拉门的格棂在光投射下,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十字架排列的阴影。这时,跌坐在地上的两人,周身都被十字形分割的光块包裹着,像是处于基督徒的墓地中的两个亡灵。


芥川的浴衣在这场“意外”中被拉松散,露出一截后颈,在夜晚的黑暗衬托下显得愈发惨白。而他与太宰的小腿,恰好地蹭在一起。


 


窗外的纺织娘叫起来了,他听到。


可这是冬日啊。


大概是他的意识不太清晰吧,不知道身处何时何处,芥川这样想。


 


“这里的酒是农家自己酿的廉价酒,可在外边是买不到的。喝了有那——么多(他张开双手比划着),真幸福呀,酒精真棒啊,芥川君。为什么不让自己沉迷于它呢,你看,什么都不用想。”


“过得轻松点没什么不好,想救人就去救人,想杀人也不会下不去手。你不懂呀,愚蠢至极的学生。”


“可我说啊,芥川君。既然你还没死,你怕不怕死。比如说殉情,两个人一同走在雪地里,然后沉没在湖底,冷冰冰的。”


 “是不想死还是不怕死?哪怕你的老师带你去死,你也不愿意去死吗?这明明是个美妙的字眼,人们却都惧怕他,让我觉得我是个异类。你不会这样觉得的,我知道,是吗?”


“你变了啊,芥川君。变得强大了不说,而且哟,像个人了。我真怀念你以前那种想杀人的眼神。”


“唉,森先生可真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,所以他有个同样斤斤计较的暴躁下属。”


“芥川君呀……”


 


太宰治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,他的手从青年的腰间滑到尾椎,再一路往上爬。隔着衣料,他摸着芥川的背线,感受得到皮肤下的脊骨,最后停在芥川的后颈处。他张开手指,捏住了芥川的后脖子。


他的皮肤不细腻,带着将死者的干涩。


可太宰治的动作温柔得却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。


 


这样一来,他们凑得更亲密了,太宰不再是趴在芥川身上,他们两个人正面对着面,胸膛间连一拳的距离都不够。


太宰治空着的一只手,忽然出现在芥川的面前。这个认知,芥川是通过触觉才感知到的。太宰治的指尖正点在芥川眉毛稀疏的眉心,指甲也微微地剐蹭过他的皮肤。他的手指,从悬挺的鼻梁上滑过,然后抚摸到的是芥川的嘴唇。


湿漉漉的下唇是柔软的,太宰治有些遗憾,这灯光要是再亮一点,说不定还能看到它的颜色——不,还是不要看到了,一定是不健康的颜色,绝没有艺妓那丰满而鲜红的唇来的诱人。他只得有些遗憾地抛下令人失望的嘴唇。指尖经由人的下颚,再绕着芥川的喉结轻轻打个转,才恋恋不舍地继续转战。再往下还有什么呢?只有隐藏在松松垮垮的浴衣中,青年若隐若现的锁骨了。


太近了,已经过了安全距离了。


芥川无法催动能力,他不知道是因为身上浴衣的颜色问题,还是正触碰着他的太宰,使用他的人间失格来抑制自己的行为。


皮肤开始变烫,是因为吹到脸上的酒气吗?还是喝了太多酒的太宰治,身上的体温沾到芥川的身上了?他只觉得外壳要燃烧起来,甚至宛若回到温泉中。


可他的心却堕入冰窟中,像是一口畅快无比的冰啤酒入胃。芥川的肠胃不好,冰的食物在特定情况下能搅得他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。但现在他却仅仅是觉得冷,从头顶冷到脚心,连喉管都没放过,在食物流通的内壁上凝结了一层霜。


所以从芥川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,都干涩而冰凉,和他体内的情况一样。


 


“——还没闹够吗?太宰先生。”


 


太宰治口中那些絮絮情话,还有夹杂着芥川龙之介没法理解的抱怨和零零碎碎的片段叙述,以及他的手继续往下的动作全部停止在这一刻。


他是被芥川的冰凉冻住了吗?这种事情会发生吗?


 


“我是喝醉了嘛,芥川君不要这么小心眼呀。”


他的脸上是酒精带起的红,用了半无赖,半撒娇的罕见语气。这是他的惯用手段,情人们总喜欢看起来可靠无比,优雅倜傥,却能在她们面前偶尔示弱的男人。


能感觉到,他能感觉到芥川在看他。一个盲人正在看他,他再一次觉得芥川那双眼睛,让人又可憎,又觉得血液在沸腾。


这不是人的眼睛,有着太宰治一手培育起来的眼神。


 


“我很抱歉,又让您失望了。”


“这样啊。”


太宰治笑了起来,他收回了手,往后挪了几分,然后站起身来。他走到芥川的对面,外边渗入的光照射不到的,约一米远的地方。然后太宰仔细地整理好自己蹭乱的衣服,将臀部压在脚跟上,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。而瘫坐在乳白色的庭院推拉门前的人,仅仅剩下芥川一人,他的浴衣袖口擦在地上,像是一对耷拉下来的虫翅。


芥川背光,太宰治唯能看到对方的轮廓,被月光与雪色描摹出一条浅色的边线。这房间里的明眼人只有他一个,可也没有镜子,甚至连太宰治自己都没法看见自我脸上的表情。


这个神情太复杂又太微妙,说不出是难过还是嘲讽。


 


他们听到“啪”的一声,似乎是飞蛾将死,从屋顶的挂灯上抓不稳,掉下来。好巧不巧得摔在两人间,光影分界处。冬天来了,太迟了。


这声音,在空空落落的小间里,嗡嗡作响,像是谁在心房中放冷枪。


它挣扎了两下,动弹不得。


约莫是没救了,但是今晚估计还死不透,不过他也是没法坚持到下一个晚上了,能够苟延残喘看一眼夕阳,已经是土地神给这个即将归于泥土的虫子一个恩赐了。


 


他们沉默着,无话可说。现在,任何的话语都能让情形更加难堪,谁都不愿意狼狈收场,太宰治更是如此。


芥川收拾好自己的衣物,他们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端,和衣而眠。


直到晨光熹微时,芥川已换上寻常的黑色风衣,但太宰治还沉浸在他的酒后的浅眠中。他睡着的时候,就显得不那么可憎了,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脸颊上,这个比孩童任性,比老人多疑的男人看起来平静而温和,面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。


可是,芥川龙之介看不到这样温情的场面。


他的世界全是黑暗。


 


晌午已过,日头西移。


有人站在门前,朝着推拉门的木质部分敲了两下。


“芥川先生,您在吗?”


是之前为他们安排房间,在火车上偶遇的女人。芥川还没来得及回答,背对着门,还赖着不起的太宰治却语调轻快地替他回答。


“他在这里哟,女士,您要找他就进来吧。我们相当欢迎您。”


“那么失礼了。”


女人推门而入。她今日仍然化了很精致,却不显得过于浓艳的妆容。但粉底没法掩住她的憔悴,比起初遇时候,她似乎疲倦多了。可能这是在白天,而非暗淡的车厢中,她的样貌得以被细细打量。这完全是个成熟女人,毫无少女的娇怯。


“昨晚您赴宴的那身衣服可真美丽呀,只可惜有许多客人喜欢您,这让我没法总是注视着您,这可是太遗憾了。您昨晚收到了很多支花吧?”太宰治问道。


“客人给的花我不收,全部转让给其他姐妹了。我已经不欠主家债了,倒是一场宴席的两三支花,其他需要的姐妹的话,她们可以少赴几场。这里的艺妓能担场面的少,因此都忙碌。您昨晚匆匆走后,其他人还有两三场要参加。”


“真辛苦,活着真辛苦啊——这句话我总忍不住要感慨。”


“总是要过的,要有生活的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
“那么忙里还要特意寻找时间来拜访的美丽小姐,有什么事情呢。芥川君,可别让人家失望了。”


“其实也没什么大事……只是想请芥川先生陪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
女人扭过身,面对着芥川的方向。


“去吧,芥川君。女士的请求可不能拒绝。等你回来我们再出发。”太宰治含笑着,朝着门做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待到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,他才慢慢吞吞地站起身,在挂着的大衣中摸出一个手机。


“喂——森先生啊,可以叫人准备一下收拾残局了吧?”


 


“是这里,真讨厌啊,我忽然又不想去给他上坟了。”


芥川龙之介和女人并肩走着,他显得不太习惯。向来,芥川都是黑手党里的一匹孤狼,不需要辅助,更无需提及陪伴。他接触的女性也大多数局限于同事与亲人,而与这样一位未知的女士同行,他更是不知道如何相处。


他下意识地用冰冷冷的壳来保护自己。身旁的女人走的很慢,一直在照顾盲人的速度。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目的地。


女人忽然停下脚步,不往前走了。


“芥川先生,你是要死了吗。您是从哪一日开始,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吗?”


她的声音很清澈,像是冬日融化的雪水,却带着一种悲怆。这种悲伤,即可以说是老人在看过世事沧桑后的感慨,也带有少女特有的伤感情怀。总而言之,这是一个女人从生命里发出的诚恳询问,它完全不让人感到冒犯,给予人的是由衷的关怀与母性。


“唔。或许是的。”


“活着不好吗?活着确实一点也不好啊,可我却实实在在地活着。总归是要活的,哪怕都是徒劳的。你瞧,前边有三座坟。我这是第二次来……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们,因为这样的心理,更不想上坟了。如果你在土里,他不来看你,你会怨恨他吗?”


“他?”


“您知道是他。”


芥川张了张嘴,他只回答了一个简短的词。可就在这时候,火车过来了。轰隆、轰隆的声音一下子就淹没了他的话。三座坟正建在铁轨边,火车经过的声音太大。


他的答案,大约只有在场的两人知道了。


作为观众的我们,是再也没法得到芥川龙之介的回答了。他会还是不会?还是不知道?我们都没法得到答案。


“您一定要死去吗?人总是要死的。但您要是不想的话,我会尽力帮助您的。这里很适合人疗养……”


“为什么要帮助我?”


芥川打断了对方的话。


他的世界里,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对其他人好的,其中一定掺杂了原因与私欲。女人受到他这样的质问,也没有生气。


她双手合十,喃喃。


“不,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人的死。……我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,我在看着自己死去。”她抚着自己的胸口,不知道在和谁说话:“我真不想这样,芥川先生,我试图挽救你的努力,是徒劳的吗?”


她上前一步,想要拉住对方的手。可她的动作最终还是被打断了,女人用手捂住自己的脸,也想将自己变成盲人一样。她自言自语着。


“这里埋着的是我的师父、我师父的儿子——我称他为少爷,还有叶子。他们都死了,都在这个雪国,少爷还是千里迢迢来赴死的。可我当时还是愿意待在这儿,而那个人会每年都会来。他总觉得我是可笑的,可我总觉得他是可爱的,我忍不住要爱上他。可我又做不出越轨的事情,我就在这里等,他每年下雪时候,或者夏日就会来。”


“他老觉着,我做的事情很无用。可这是我的天性啊,我没法不执著于他。他既觉得我做的事情徒劳的,可偏偏要来招惹我。为什么呢?”


她将脸从手里移开,望着芥川龙之介。女人颤抖着声线,询问他:


“我这样努力地、努力地寻找着生存的象征,将满腔心思都托付给了他。我这样的挣扎是虚无的吗?是徒劳的吗?”


一旁站着的黑衣青年终于有了反应,芥川从胸腔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你说他悲伤,他却展示出平淡的神情。可你要是说他无动于衷,你看了他的脸,也会感到痛苦万分的。


“是啊……在他的眼里,是虚无的、徒劳的啊。”


女人睁大了眼睛,她重新捂住脸,然后在离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蹲了下来。声音闷闷地,颤抖着地,凄美地从掌心流露出来。


 


“我想我是快疯了……我是疯了。您先回去吧,他还在等着您。”


“保重。”


 


芥川龙之介是出于怎样的心态,对这个女人做了一个告别问候呢。他从不怜悯弱者,也不巴结强者,但是对同类,他却又说不清道不明。


他想他是懂的。


因为芥川龙之介,是黑手党里出了名的疯子。


 


农家小童不知在哪里玩耍,拍球歌的调子一声声传入他的耳朵里。它是不是真的存在?还是在他或者她的梦里出现的?


生和死的界限模糊起来了,唯有已疯者才能两脚踩在其中。


 


阿杉给朋友来上坟,


来上坟呀,


一个、一个,又一个。


 


他回到温泉旅店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了。太宰治已经换好了他的褐色大衣,正在旅店的门口,与路过的少妇交谈。


(“这里的湖少有人来?”)


(“是啊,冰层万一裂了,掉进去就上不来了。冬天哪儿有大人许小孩子去玩。”)


看到芥川龙之介,他恰到好处地向身旁的女性表达要离开的歉意。他的学生回来了,他要带走他了。


“真慢啊,我们该出发了。”


“好的,太宰先生。”


 


他以为太宰治会像之前那样,用绷带或者树枝牵着他。当然,更大的可能是袖手旁观,任由芥川龙之介一步一滑,从而来满足太宰的趣味。


直到太宰治拉住了他的手,毫不避讳地当着其他人的面牵着芥川龙之介的手。


人的肉体是这样的感觉吗……没有血的手,正牢牢地牵着他的手。甚至没有绷带,不知道太宰治是无意还是刻意,将绷带缠绕的靠后。他们两人的掌心正好能贴在一起。太宰治的虎口圈住芥川龙之介的四指,带着他往前走。


他想要去哪里?他想要怎么样?


芥川龙之介揣测了这么多年,他忽然不想要摸透太宰治的心思了。他选择了被动,任由太宰治拉着他往前走。想必太宰治的心里也是有点失落吧?追着他跑的学生,忽然需要他带着才能走。


芥川,他毕竟还是像个人了。


他们先是走过周围有村庄的地方,周围的人声和鸡犬声渐渐稀疏下去了。相反,脚下踩断的枯枝所发出的声音,反而越发明显。


捏着他的手的力度忽然大了,猛然将芥川往前拉扯。太宰治拉着他往前跑,他们两个人拉拉扯扯,跌跌撞撞,越发远离人群。


现在,他们的脚下踩着的不是泥土与积雪,变成正因为奔跑而嘎吱作响的冰面。太宰没有一点要减慢速度的意思,也毫不惧怕它的裂开。他们在无人的湖面上飞奔,却没放开手。


“要是现在冰面裂了,和芥川君一起意外殉情……或许也不错呢。”


在他们停下前,太宰治遗憾地说。


……可现在啊,只能芥川君一人去死了。


 


开始下雪了。


风吹过来,没了温泉热气的蒸腾,湖面上的空气流动冷的渗人,如刀子样切割面庞,他们连站在湖的冰面中央,太宰治放眼望去,一片白茫茫的,村庄已经变成了几个小点。


“快到了。”


太宰治低声说,他看着那正迅速往湖心移动的点,数量惊人。


 


“芥川君,我记得你被敦君揍到不成人形的时候,被敌对组织抢夺走,试图复仇是吧?暴力积累到一定程度,可能是对方的全部消灭,也可能是更多暴力的反作用。黑手党将暴力作为管理夜晚横滨的货币,那么自然要有货币流通的觉悟。而且这样才能维持整个货币市场的活跃度。”


“如果你作为投资人,用一亿布置了一个陷阱,从而哄骗投资者们,让他们尝试从这块儿蛋糕上分一块。投资者们花费了七十亿,走入这个陷阱,是会被套牢的哦。假设这样的手段会成立的话——如果你是投资者,你会不会心向往之呢?”


“身负许多仇债的芥川君,而且已经快要无用,扔在黑手党里调养也是没用。我们横滨最聪明的投资者当然会将这个一亿扔出去了。”


 


太宰治将芥川君当成了躲风的港湾,站在他的身后。他抬手指向湖的边沿,已经可以逐渐看清许多人形。


“一直以来都想自杀,这次忽然想尝尝活下去的滋味。他们要来了哦。”


 


“当然,你不会让我死的吧?”


“这次会让我失望吗?”


“保护我吧。”


“芥川。”


 


他从背后环绕上芥川的腰,像一对儿亲密无间的爱人。太宰治将下颚搁在芥川的肩膀上,他这时候忽然想,这个学生还是太瘦了。


青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头,牢牢捏住后又放开。他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,却让人无比安心。再没有下一次“让人满意”的尝试,这是芥川龙之介最后的“徒劳”。


雪势愈大。


 


“不会让您死的,我向您保证。……绝不会让您失望的,这一次。”


“太宰先生。”


 


——杀!子弹破空!


自从病入膏肓来,许久未用的罗生门猛然张开。它铺天盖地,在整个湖面的上空张牙舞爪。它什么都吃。


血肉、枪炮、骨骼、炸药。


来的人真多啊,大约是他这几年来所有的仇人,都挑着最容易得手的时机来了。这里没有人群,也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。芥川龙之介从黑手党的庇护下溜走,自投罗网,跑来这样一个地区。当这个消息被谁不小心流露到横滨的地下时,那些饿狼都在蠢蠢欲动,一夕间就聚集在了这纯白无暇的雪国。


没人告诉他,他也看不到敌人在哪里。


沉睡了太久的直觉终于在战斗中复苏,凭借着风声、气味,要咬破苍穹的黑兽,硬生生在这腥风血雨下撑起一片安全之处。


有冲到他近身处的敌人,在下一秒就会被罗生门刺穿。血液飞溅在空中,也被恶犬一口吞下,甚至无法溅到太宰治的身上。但他实在是无法顾及那么多,太多的血液,太多的死人。他的身侧全是尸体和弹壳。有浓稠的血,从刺穿的敌人身上沿着罗生门一路休流淌。


他护得了太宰治,可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。领巾已然要凝结成块,芥川龙之介俨然一座杀神。


 


有风声和枪声。


撕裂一切的罗生门,守护一人的芥川。


 


他看不见,湖面上的冰已经凝上了一层血冰。惨红红的,很是吓人。他只觉得胸腔有雪冻着,疼却是火辣辣的。四肢百骸都似乎要断掉,芥川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样超负荷的负能。他几乎没法挪动脚步,因为他自己的靴子上全是血,他被黏在了冰层上。


但这样的他,却仍操纵着罗生门,大肆杀戮。


 


杀,杀,杀。


疼痛和战意总是相伴而生,他整个人都要沸腾起来!


拼了命地要往前,为了那一份执念。怎么能在这里倒下,如果是那个人的一句话——他即使是徒劳地,也必须要杀掉最后一个入侵者。


看呀,贫民窟的恶狗,就是这样的。


太宰治还抱着芥川的腰,他冷漠到无动于衷,可他也无比欣赏眼前的景色。让他欣赏的不是死亡,而是怀里那份热气腾腾的杀意。


对,就是这样,芥川君。


他可以想象芥川现在的眼睛,哪怕看不到,里边也闪烁着无人可挡,决意赴死无所畏惧的气势。


……当初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你捡回来的啊,又看到了。


久违了,我亲手带回来的无心之犬。


 


最后的敌人已经消失了。


有风声和喘息声。


 


芥川龙之介艰难地想要扭过头去,再用他看不见事物的双眼看一下他的老师。可他做不到,甚至动不了。他的罗生门甚至不是收回来,而是直接在半空中灰飞烟灭了。他捂着嘴,拼命地咳嗽着,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吸入肺腔的空气还带着雪花,硬生生地切割他的喉管。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渗出,可他停不下来。


“太宰先生,我……”


“太弱了啊,迟钝而莽撞,让人失望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?”


太宰治凑在对方耳边,轻声打断了芥川的话,这样评论着。


 


他费力地最后吸入一口气,声音像是断线风筝。可他的眼里分明闪着光,是黑手党不服输,是他的执念。


那个芥川龙之介,又回来了。


 


“下一次,我绝对——”


 


声音戛然而止。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,意识的断掉就在一瞬间。不如说,他早就该死了,在这样的消耗后。他说不准就应该倒在战斗中的某一刻,可他却撑到了现在。


因为他保证过的。


青年的身体往前倒去,他的眼还睁着。


太宰治环在对方腰间的手派上了用场,他将芥川龙之介牢牢地抱在怀中,不让他倒下去。他们一直贴在一起,所以芥川的后背毫无风雪的冰冷,却是他们相依积攒起来的体温。太宰治右手摸上他的脸,然后将芥川龙之介的眼皮合上。


他的手掌覆盖在芥川的眼上,那一份执念确确实实透过他的眼球,经过太宰的掌心,落入他的心底了。


怀里的身体正在轻微的抽搐着,芥川甚至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。他是一具木偶,任凭太宰治摆弄,和以前一样。他没了自己的意识,脑部正一点点地走向死亡。


他的昏迷不再会有任何转醒的余地。


 


“没有下一次了。因为这次我的期望,你已经达到了。”


“芥川君总算是从我这里毕业了,作为学生。”


 


可芥川听不到了。


 


太宰治松开他的双手,没了意识的芥川龙之介,不过是他曾经用过的躯体而已。男人冷眼看着浑身血迹的身体倒在地上,他从风衣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枪。


他伸直手臂,枪口正对着芥川的头。


静静地躺在地面上的芥川,像是太疲劳,睡着了。


扳机被扣下。


 


太宰治快到岸边时,他正巧遇到了真匆匆赶来的女人。他朝着对方微笑招手,而对方却看着他的背后,发出了一声尖叫。可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往着湖心。那里,晚霞的颜色和冰面的血色连成一片,是雪国素景上少有的浓彩。


她踩着嘎吱嘎吱的木屐,在湖面上狂奔起来,往冰面中心的位置。太宰治无所谓地任由对方去,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背后隐隐约约传来。


这女人大约是疯了吧。他不无遗憾地想。


 


他终于踏上了岸,这时候太宰治恰好回头望去,夕阳已经从湖的边缘线上坠下去了。他忽然觉得,就算是芥川龙之介没死,他对着此般景色,也当大哭三声。


可实际上,他翘起嘴角,微微地笑起来了。


 


Fin










作者的话:


首先要对川端先生,以及三次的芥川先生致敬,这是日本我最喜欢的两位作家。也算是文风有了一个转变,再看看自己一年前的本子……这篇少了很多人物描写(相对的说),多了对话和剧情。


在看完川端先生的《雪国》原作后总是脑海里有个影影绰绰的形象。风,太宰治,芥川龙之介,然后是白茫茫的一片。眼睛也睁不太开,就看他们站在幕布的当中。这就有了这个故事,它是由一副画面延伸开来的。其中用了很多川端先生的《雪国》中的梗,以及部分意象。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?她是驹子吗?死的人是谁呢?这些都是空白,没有一个确切的解答。这片地方是雪国吗?我也不知道。


中间我试着埋下了一下前后呼应的伏笔和小彩蛋,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能够感觉到。发现有奖(并不是这样的。)


 算是我流太宰。本子完售后和一个妹子连麦,对方批评我说:“虽然知道你要欺负太宰,但是看完后觉得你下手也太狠了吧……”其实还好。在这篇中,太宰的真实的心意还没有被完全的展现,更多细节要在《亡灵书》中收录的另一篇《走马灯》中探讨。


《走马灯》是否解禁还没有具体的时间设想……暂且这样吧。




希望看大家的读后感和评论!超期待!


最后,祝愿大家——




Everybody finds love, in the end.




峰津院响希


完稿于2016年10月15日,发布于2017年1月14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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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次元废话自留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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